黄平 | 世界政治：国家和非国家的视角

笔者谈一谈研究世界政治的非国家视角。过去我们研究世界政治，传统上都是从国家视角出发的，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把世界政治和国际政治搅和在一起了，以至于世界政治研究，几乎被国家视角和国家间的视角（“国际”视角）取代了。现在如果想把世界政治的研究往前推，除了国家视角和国家间视角，我们能否把世界的视角带回来？随着冷战结束，以及所谓全球化时代已经到来，这个问题更显得必要。20世纪80年代笔者曾研究全球化，当时还是冷战高潮期，许多知名的学者都认为冷战这么厉害，谈什么全球化呢？几十年下来，今天我们可以发现，全球化不但确实在发生，而且远远不只是经济全球化，更不只是贸易方面，实际上全球化既发生在经济方面，也发生在信息、科技、政治，或者说更广义的世界政治上，全球化正日益变成一个新的或者正在发生着的世界政治现象，而不只是世界经济现象。值得注意的是，当世界问题变得越来越全球化，或者说政治、经济、科技、信息等越来越全球化的时候，主要西方国家自己的政治却似乎越来越地方化，从辩论竞选到上台以后的执政，更多更主要的是处理针对很地方化的问题。包括美国，大选期间或平时，大报、大电视台、大网站，他们最热的新闻越来越地方化。这是否意味着发生了经济全球化与政治地方化的分裂？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我们今天研究国家，研究国家间的关系（国际关系），也要有一个世界或者世界政治的视角。这样看待国家现象、国家间关系的现象，就可以看得更清晰，而不只是就国家谈国家，就国家间关系谈国家间关系，包括现在讲的内政与外交的关系。一方面，国家的外交是内政的延续，另一方面，世界现象、世界事务、世界性的议题和世界性的矛盾也成为每个国家本身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甚至越来越难说哪个事情属于内政，哪个事情属于外交。即使研究国家这样一个最重要的政治体，非国家、跨国家视角的带入，世界政治视角的带入，应该会有不同的发现。

从另一个角度看，在政治学或者政治领域里，行为主体也早已不仅仅是国家。虽然国家还是最重要的政治实体、政治力量，但是跨国公司已经越来越成为一个主体，不但在经济领域，在世界政治比如现在的气候变化领域，跨国公司成为越来越重要的主体，媒体也成为越来越重要的主体，有的人甚至用“第四帝国”形容媒体。此外，我们还发现，世界各国大大小小的任何一次政治辩论、政治事件、政治变迁中都不缺席越来越扮演重要角色的主体，就是各类“非政府组织”。此外，有些虽不是主体却是世界性的政治议题，比如气候变化，比如过去的世界大战、大萧条，直接原因好像是战争和经济，但是一旦变成世界性现象，就是我们世界政治研究的一个重要的研究变量、研究对象，它们起了多大作用，因时、因地、因事而异，2007—2008年的金融风暴及其作用也一样。地理作用曾经在政治学里非常重要，虽然正在变得好像不重要，但是不是随着气候变化等议题的提出又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包括新冠肺炎疫情，从发生到现在，各个国家至少从政治角度似乎都大大忽略了它延续的时间和将带来的政治后果。

因此，至少有四个新的维度（“缘”）引入我们世界政治研究。

一是最传统的地缘，这个依然还是很重要的，其中国家是最重要的角色。但目前可以看得越来越清楚，地缘政治里也不只是国家，而且有越来越多的国家要组成新的地区性组织，甚至让渡部分主权。

二是“币缘”。金融、货币、债券、股票、银行的作用越来越明显，甚至有人说在美国政治背后的金融帝国或者华尔街是更重要的政治推手。即使金融与国家的关系在美国是个“黑洞”，货币或金融在世界政治中也变得越来越重要。

第三是“能缘”，从传统的能源到新能源，它们在世界政治中也非常重要，或者越来越重要。为能源而打仗，为石油而开战，还有新能源开发，尤其考虑到气候变化也已经是世界政治性重大议题。

第四是“信缘”，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以及与科技相关而展开的信息、媒体，都越来越超越国家、超越传统狭义的政治，同时越来越成为人们生活、社会组织、社会生产方式的重要一维，成为世界政治里重要的方面和玩家。

总的来看，可以用新的世界政治视角，其中包括非国家视角，重新看待我们走过来的几百年。所谓“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过去一百年有没有发生大事。过去一百年也发生了无数大事，如两次世界大战、大萧条、苏联解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及其对亚洲和世界的改变，都是大事，但是在世界政治、世界经济等其他层面的世界格局的变化，包括背后规则的变化，这是笔者理解正在发生、正在出现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必须真正关注的，而不仅仅是发生了什么事，它们是不是大事。这些事或大事当然也要研究，比如疫情以及政治影响和作用，对世界政治、对各国政治的影响，但是更重要的是国际关系的重组、国际规则的重写、世界秩序的重构、世界格局的重建，在这个过程或大变局中，把世界政治视角重新带进来看待今天发生的一切，其中既包括传统的国家视角，也包括非国家的视角（世界的视角），不只是两个视角的简单相加，而是重新从世界政治的视角看待这个大变迁、大变局和大变化，是不是可以给世界政治研究学科发展，是不是能够带来一些新的东西，这样对于一个学科的建设，支撑它的新的方法视角就有了。

文章来源：

《世界政治研究》2021年第三辑 总第十一辑